闫小坏儿

谢作诗这个人,除了经济学以外,基本上是很傻很天真。

说实话,做他的朋友可能是件好事,他不爱给人添麻烦。可是做他的老婆,真心不是件幸福的事儿。除了他喜欢的经济学之外,他最习惯的句式是“你去……”“你来……”“你弄……”“你整……”“你处理……”“你核计……”“你算一下……”

他几乎什么也找不到。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句是千古不变的“我的眼镜呢”,接下来就是“我的袜子呢”“我的衬衫呢”。有一次下雨天要出门,给我打电话问雨伞在哪里,我告诉他在门口的衣柜最左的柜子里。结果回家时发现他衣服都淋湿了,他还带着委屈地说:“哪里有伞嘛?”我拉着他走到那个柜子,打开柜门。他又不好意思地说:“嘿!奇怪了呢!我那时怎么就没看到呢!”

上面说的情况,仅仅不适用于他的稿件。几百万字、上万篇稿件,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。他可以打电话清晰地告诉你:打开电脑,在哪个盘、什么文件夹的哪个位置找到什么文章。

当然啦,除了电脑之外,这呆子就一邋遢鬼。只要他所到之处,必是一片狼籍,无论书桌,还是床上、衣柜。其天然的破坏力,不亚于三岁顽童。

每次出门前,倒是要沐浴更衣,打扮得人模狗样的。我称他为出猪窝里而不染的荷花。每次他出差前,必留下一片贼走过一样的现场;每次他回来,必把整洁的空间瞬间毁于一旦。

而当你稍带指责的语气时,他则瞪着无辜的眼神问:“是吗?”“不知道啊!”那表情,不知道真的天然呆,还是演技的炉火纯青,让你无可奈何。

后来他自己把杭州的房子装修好了,我去的时候觉得奇怪,屋子居然打扫得很干净呢!他嘿嘿笑着说:这就是产权的重要性!沈阳的房子是你一个人的,我没有积极性管啊!

呆子确实呆,从前吃饭,我盛多少,他吃多少。有一次在朋友家吃饭,我说,为了让他多吃点,我悄悄地给他换了个稍微大一点的碗。他“啊”了一声,从此以后,每顿饭都要给你剩一口。仿佛只有这样做,才证明他不呆,谁也骗不了他。

呆子一贯认为商业是最大的慈善,每个人都努力实现财务自由,就是在把权力关进笼子。他开了个微店,原来因为两地生活,他自己打理、寄书,他老人家居然用顺丰,每卖一本书就要赔十块钱,还经常给人家寄重了。我经常逗他:“噢,怪不得你说商业是最大的慈善……”

他却总是振振有词,什么契约、什么前景。我于是继续逗他:“你应该做大买卖啊?”他满脸欢喜地问:“真的啊?”我说:“是啊,小生意靠的是勤劳和细心。这两样你一个也没有哇。”

生活中,他常常沉默寡言。我要经常跟人家解释,他呆,不爱说话。有时候,别人对他说话的时候,我明显看出他的眼神不对,他根本没听人家说什么,完全在想自己的事。他还会突然间打断人家的柴米油盐的聊天,提出自己的问题。好在,特别熟识的朋友也见怪不怪了。但是,他聊起经济学,聊起他的分析,却又是那么滔滔不绝。有时候,家里来人,他也不太说话,我为了化解尴尬,不停地说话。人家走后,他却扔给我一句,女人家话那么多……

他的影响力倒真是蛮大的,我是说对于我哈,认识不久,我就被改造成了经济学爱好者,慢慢地变成了经济学票友,学会用经济学视角和方法看世界。这一点,确实要感谢这个呆子。

有一次他买了一堆打折的东西,回来跟我炫耀。我一看就觉得不对劲。我问他,是女的卖给你的吧?他面露羞色、略有惊诧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哼,就你那点小心思,一撅尾巴掉几个粪蛋,傻瓜都能看出来。有时候,他自己在那里鼓捣手机,我走过时,他一阵慌乱。我问他,又跟哪个女人聊天了吧?他又假模假式不好意思起来……

对于他不喜欢做的事,他有近乎病态的拖延症,尽管许多事情非常重要。比如报销科研经费。你看他的发票弄得到处都是,他一个人在杭州时,经常在发票过期后才后悔不迭,常常找到了去程的机票又找不到返程的……总之是弄得一塌糊涂,还把自己弄得叫苦连连。再比如课题结题,别人一般都会提前些,早早把钱报到手。而这个呆子,总是憋到最后期限。

然而,他对于自己喜欢的经济散文,却可以不吃饭、甚至不睡觉也要写完,而且常常写得小脸红扑扑、浑身热腾腾的。他也喜欢思考各种各样的问题,我要不时防备他像考试一样的提问。后来发现,他只是提出问题而已,并无心听你的答案,瞬间又回到自己的思维中去了。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看法,还时不时自鸣得意地说,看我这小脑袋瓜……这时候,我给他起名“谢小牛”。当然,他的小小自满仅限在我面前,出去的时候,又装出一脸谦逊的样子。

这些年,看他写东西时,就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一个字一个字在电脑上敲,一本参考资料都没有。这时候,我常常会同情他,一个从小出生在大山沟里没读过什么书的人,一个数学出身的家伙,居然每天写文章。不过这家伙悟性还是蛮好的,帮他改文章,他看了之后,常常会自言自语:“噢,这个关联词要这样用;噢,这样说确实简洁不重复……”这些年,他文字的进步也确实很大,偶尔还写出个警句啥的。

呆子不喜欢应酬,对于饭局酒局唯一的感觉就是浪费时间。我的朋友有时候很盛情地想请他一起吃饭,他却不情愿地抬起小眼睛问:“就吃个饭吗?”然后直接说不去。但要是能和他探讨问题的人,他却可以废寝忘食。而每当触发了他的灵感,他都会兴奋地小脑门发亮。

我本路痴,原来就惦记着找对象一定找个认路的。结果可好,这呆子比我还痴。出去参加个活动,会告诉“你看看咋走哈”,或者干脆车钥匙往你手里一扔,掏出手机,自顾自看上了。有一次刚搬完家,他去开会,本来路途应该近了些,他却花了近两倍的时间。人家还振振有词:重要的事,我只走熟悉的道路,我开回原来的家,然后再拐过去的。把我们都笑抽了,他却一脸茫然不知道我们笑啥。

他常常说自己读书少,没有文化底蕴,写文章不像人家那样妙趣横生、文采飞扬。有时候也会拿起我的唐诗宋词背上几下,常常会被我中途叫停。我说,你看看第三句第四个字,你肯定背错了。他又奇怪:“你背过?”我说没有啊,可是古人肯定不会像你这样写诗啊,古人是讲究平仄的。他查完之后面露崇拜之色。

呆子这人倒也诚实,不懂绝不装懂。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一起看电影,是田壮壮的《狼灾记》。看完之后,他问我,这电影讲的什么意思啊?我一点也没明白。我回家后立即写了观后感发给他,我感觉他是认真地崇拜了我一番的。

当然啦,所有的欣赏、崇拜和殷勤都止于婚前。他还洋洋得意地说:“你见过谁在鱼上钩后还喂诱饵的?”这时候,后悔到杀了他的心都有。

不过,我会常常暗自佩服这个呆子。他虽然大多时候沉默不语,却常常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他的思考、他的质疑、他的突发奇想,让我见识了经济学的魅力,把我结结实实地改造成了经济学的粉丝。

我还称他为“无须扬鞭自奋蹄”的“谢小贱”。因为,他若一天没有写点什么就会空虚。他需要每天都做点什么,仿佛只有这样才没有虚度。

好几年前的一天早上喊他吃饭,他傻呆呆没有起床,而是对我说,问你个问题,是不是富裕到一定程度,发展速度就要降下来呢?我不假思索地说,应该是呗,大家不都这样说嘛,欧美国家像长到成年的人,自然不像孩子一样疯长了啊!快吃饭!等我晚上下班回来,今天为大家所熟悉的“越富裕越增长”一文已经写好了。后来集结电子书稿,他还特地使用了“越富裕越增长”这个书名。他说要让人们知道越富裕越增长,不要被那些传统的谬论所误导。

呆子的瘦是出了名的。身高一米七四,体重只有110多斤。他常说他写文章是在燃烧自己,胖不起来,哪天不再写文章了,才有可能长点肉。但是,他自己又觉得每天不写点什么就是虚度了光阴。这时候,我觉得我起的“谢小贱”真他麻传神。然而,就这一百多斤,却常常要主动去背负一些责任和道义。他觉得传统经济学谬误太多,就自告奋勇地写经济学原理,不仅写微观,还写宏观;他觉得中国民众的经济学普及太差,就没黑没白写通俗经济散文,并与朋友合办了公众号“经济学家告诉你”……

这两年,他在网上讲“谢作诗的经济学课”。其实,大学讲课很容易,有人照本宣科,有人只讲自己熟悉的。网课不行啊,你要系统、全面,还要前后贯通,不能自我矛盾。关键是要有自己的东西,否则书本上都能看到,上你这来学啥,网络时代,复读机很便宜么!他倒不装,坦言虽然教了近二十年的经济学,其实在做网课前,很多问题并没有想明白。

记得我曾问他“到底什么是租”,我听了薛兆丰的课看了李俊慧的书,还是不明白。当时他不以为意地说,你一个票友不明白正常,就草草把我打发过去(估计要是其他女人问,他早就开始思考了)。后来他自己的课讲到这里时,跟我唠叨,“租这个概念确实不好讲,单独讲租很容易,但要和其它章节全部兼容就难了啊!”于是开始了近乎自虐的思考模式。有一天散步时他忽然像孩子一样大叫,“我把租彻底搞明白了!两百年来人们都错了,租其实是一个多余的错误概念!”

类似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。他自己感慨:产权多么重要!因为是自己的课程,就会认真钻研,把每一个问题打磨到透彻。尽管在大学里,他比起绝大多数老师,上课属于相当用心的,也很受同学们的欢迎……

一般人讨厌批评和提意见的人,他却真心发动大家给自己找毛病,而且真诚地吸收、改进。他认为和学员的互动让他提高了很多。他(也可以代表我)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些学员,没有大家的支持鼓励,这样清苦的活计真不知道能否完成。

课程做完后,他说自己有脱胎换骨的感觉。

大家知道,体制内的诱惑是相当大的。可这呆子却毅然地放弃了体制内的肥肉。这些年也发生了很多事,是大家可以想见的。然而,对于这些,他从来不向任何人提起,只是头发掉了很多,人也苍老了不少……

一个时代的大潮,谁又能逃得过呢?

但是,不管怎么样,我都会成为他坚定的支持者。